“阿婆,我要這一束!” 黑衫黑褲的老婦人把我要的二十幾支桃紅色的玫瑰從桶里取出,交給小孫兒,轉身去找錢。 小孫兒大概只有五歲,清亮的眼睛,透紅的臉頰,咧嘴笑著,露出幾顆稀疏的牙齒。他很慎重、很歡喜地接過花束,抽出一根草繩綁花;ㄖμ,他的手太小,草繩又長,小小的人兒又偏偏想打個蝴蝶結,手指繞來繞去,這個結還是打不起來。 “死嬰那,這么憨饅!卡緊,郎客在等哪!”老祖母粗聲罵起來,還推了他一把。 “沒要緊,阿婆,阮時干真多,讓伊慢慢來。” 安撫了老祖母,我在石階上坐下來,看著這個五歲的小男孩,還在很努力地打那個蝴蝶結:繩子穿來穿去,剛好可以拉的一刻,又松了開來,于是重新再來;小小的手慎重地捏著細細的草繩。 淡水的街頭,陽光斜照著窄巷里這間零亂的花鋪。 回教徒和猶太人在彼此屠殺,衣索匹亞的老弱婦孺在一個接一個地餓死,紐約華爾街的證券市場擠滿了表情緊張的人——我,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,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,讓這個孩子從從容容地把那個蝴蝶結扎好,用他五歲的手指。 ※ ※ ※ “王愛蓮,補習費呢?” 林老師的眼光冷冷的。王愛蓮坐在最后一排;她永遠坐在最后一排,雖然她個子也矮。六十個學生凍凍地縮在木椅上,沒有人回頭,但是不回頭,我也能想象王愛蓮的樣子:蓬亂的頭發一團一團的,好像從來沒洗過。穿著骯臟破爛的制服,別人都添毛衣的時候,她還是那一身單衣,冬天里,她的嘴唇永遠是藍紫色的,握筆的手有一條一條筋暴出來。 “沒有補習費,還敢來上學?” 林老師從來不發脾氣,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你。 “上來!” 王愛蓮抽著鼻涕,哆哆嗦嗦走到最前排,剛好站在我前面;今天,她連襪子都沒穿。光光的腳夾在硬邦邦的塑膠鞋里。我穿了兩雙毛襪。“解黑板上第三題!” 林老師手里有根很長的藤條,指了指密密麻麻的黑板。 王愛蓮拿起一支粉筆,握不住,粉筆摔在地上,清脆地跌成碎塊。她又拾起一支,勉強在黑板邊緣畫了幾下。“過來!” 老師撫弄著手里的藤條。全班都停止了呼吸,等著要發生的事。 藤條一鞭一鞭地抽下來,打在她頭上、頸上、肩上、背上,一鞭一鞭抽下來。王愛蓮兩手捂著臉,縮著頭,不敢躲避,不敢出聲;我們只聽見藤條揚上空中抖俏響亮的“簌簌”聲。 然后鮮血順著她虬結的發絲稠稠地爬下她的臉,染著她的手指,沾了她本來就骯臟的土黃色制服。林老師忘了,她的頭,一年四季都長瘡的。一道一道鮮紅的血交叉過她手背上紫色的筋路,纏在頭發里的血卻很快就凝結了,把發絲黏成團塊。 第二天是個雨天。我背了個大書包,跟母親揮了揮手,卻沒有到學校。我逛到小河邊去看魚。然后到戲院去看五顏六色的海報,發覺每部電影都是由一個叫“領銜”的明星主演,卻不知她是誰。然后到鐵軌邊去看運煤的火車,踩鐵軌玩平衡的游戲。 并不是王愛蓮的血嚇壞了我,而是,怎么說,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“發生”:隔壁班的老師大喊一聲“督學來了”,我們要眼明手快地把參考書放在腿下,用黑裙子遮起來;前頭的林老師換上輕松的表情說:“我們今天講一個音樂家的故事。”等督學走了,又把厚厚的參考書從裙下撈出來,作“雞兔同籠”。 要不然,就是張小云沒有交作業;老師要她站在男生那一排去,面對全班,把裙子高高地撩起來。要不然,就是李明華上課看窗外,老師要他在教室后罰站,兩腿彎曲,兩手頂著一盆水,站半個小時。要不然,就是張炳煌得了個“丙下”,老師把一個寫著“我是懶惰蟲”的大木牌掛在他胸前,要他在下課時間跑步繞校園一周。 我每天背著書包,跟母親揮手道別,在街上、在雨里游蕩了整整一個月,記熟了七賢三路上每一個酒吧的名字,頂好、黑貓、風流寡婦、OK……被哥哥抓到、被母親毒打一頓,再帶回林老師面前時,我發覺,頭上長瘡的王愛蓮也失蹤了好幾個星期。我回去了,她卻沒有。王愛蓮帶著三個弟妹,到了愛河邊;跳了下去。大家都說愛河的水很臟。 那一年,我們十一歲。 ※ ※ ※ 淡水的街頭,陽光斜照著窄巷里這間零亂的花鋪。 醫院里,醫生正在響亮的哭聲中剪斷血淋淋的臍帶;鞭炮的煙火中,年輕的男女正在做永遠的承諾;后山的相思林里,墳堆上的雜草在雨潤的土地里正一吋一吋的往上抽長…… 我,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,望著這個眼睛清亮的小孩專心地做一件事;是的,我愿意等上一輩子的時間,讓他從從容容地把這個蝴蝶結扎好,用他五歲的手指。 孩子你慢慢來,慢慢來。 事情,是這樣開始的。 去年八月,華安一家三口旅行到澳洲一個小小的港口。這兒先得解釋一下:華安,當時是個八個月大的嬰兒。育兒書里有關于他的詳細記載:“八個月大的嬰兒,能爬行、能扶床站立、沿壁扶走?谟鯊,任何東西皆送住口中品嘗。尚不能人語,但會咿呀作聲,會叫爸媽。”至于一家三口,當然就是華安的媽媽和爸爸。 港口中的水非常清澈,一群相貌古怪的鳥漂在水上等著游人的面包。這鳥的嘴巴極大,像把剪樹枝用的大剪刀。奇怪的是,嘴巴下面還吊著個大口袋。鳥兒大嘴一張,丟進來的蘋果、面包、小魚就滾進大口袋里,沉甸甸的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