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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

    時間:2021-03-09來源:網友提供 作者:張潔 點擊:

     

  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
     


    第一章
     
      一九九一年七月底,媽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老了,身體也分崩離析地
    說垮就垮了。好像昨天還好好地,今天就不行了,連個漸進的過程也沒有。
      而媽可能早有預感。
      她去世后唐棣學生時代的好友石曉梅對我說,六月份她來看媽的時候,就覺得
    媽明顯的衰老了。媽去拿筆記本,想要記下曉梅的電話?墒莿偰贸龉P記本就茫然
    問道:“我拿筆記本干嘛?”
      曉梅說:“您不是要記我的電話嗎?”
      就是這次,媽非常傷感地對曉梅說:“我再也看不見唐棣了。”
      曉梅說,以前媽也常說這樣的話,但她從未介意,因為上了年紀的人常做如是
    之說?墒沁@次,媽再這樣說的時候,曉梅覺得她是真的再也看不見唐棣了。
      一九八七年她得黃膽性肝炎以后,我每半年帶她做一次B超,檢查她的肝、脾、
    腸、子宮等等,醫生每次都說她什么病也沒有,一定能活到一百歲。
      我雖然不敢奢望母親活到一百歲,我想她活到九十、九十五歲是不成問題的。
      我這樣盲目的樂觀,還可能是因為媽太自強、太不需要我的關照,什么事都自
    己做。就在一九八七年秋天因為黃膽性肝炎住進醫院的前幾天,還自己步行到魏公
    村口腔醫院看牙呢;
      就在她去世前的五六個月,還給我熬中藥呢。
      就連胡榮都看出,一九八四年唐棣走后,媽老了一大截。一九八七年得了黃膽
    性肝炎后,又明顯地老了一截。而我卻總是看不到媽的衰老,我對她的關切,是不
    是連外人都不如?
      醫生的良好祝愿正中下懷地鼓舞了我、歡愉了我,從而也麻痹了我。它深深地
    印在我的腦子里,從而忽略了媽畢竟是八十歲的老人,以至我大意失荊州。這可能
    也是造成她在不該過世的時候卻過世了的原因之一。
      而且我那時不知為什么愚蠢地認為, 那個半年一次的B超檢查,就是媽整個健
    康狀況的鑒定,既然做B超的醫生說她什么病也沒有,她就真是什么問題也沒有了。
    我現在悔之晚矣地悟到, 其實B超了解的只是腹腔方面的情況,至于心、肺、腦方
    面的情況還是一無所知。以我的智力來說,這本是略動腦筋就能想到的事,然而我
    卻沒有想到。
      我算是大不孝了。
      媽年事漸高以后,我并沒有經常守在她的身旁,而是把她丟給小阿姨,或游走
    列國他鄉;或應酬交際;或忙于寫作;或去陪伴我的先生……以為有小阿姨在她身
    邊,什么問題都解決了。
      盡管現在我不論走到什么地方都把媽的一點骨灰帶上,可這還有什么用呢?在
    她老邁力衰,最需要我左右一旁的時候,我卻把她遠遠地丟下了。
      一九九一年七月初我到哈爾濱大慶采油七廠采訪,她比我哪一次外出都更想念
    我。聽小阿姨說,她不斷地說:“張潔快回來了,張潔快回來了。”好像在為無人
    照顧的自己鼓勁。
      可是我在哈爾濱給她打長途電話, 問她各方面情況如何的時候, 她老是說,
    “沒事,挺好的。”
      有一次她便結得特別厲害,急切地念叨著:“張潔要是在就好了,張潔要是在
    就好了。”而我卻遠在哈爾濱的大慶采油七廠。
      多少年來都以為媽的便結是老年人的通病,后來才知道,那是由于她的腦垂體
    瘤已經發展到不能正常分泌身體各系統所需要的內分泌,從而影響了身體各系統的
    功能所致。
      她從不要求我的關照,從不抱怨我在她八十歲的高齡,總是大撒手地把她丟給
    小阿姨。
      她終于禁不住對小阿姨這樣念叨我,一定是因為身體異常不適,有一種到了緊
    要關頭的直覺。
      我在哈爾濱呆了不過十幾天。一到家就發現,短短幾天里她就顫顫巍巍地駝了
    腰。走起路來磕磕絆絆,舉步維艱,兩只腳掌嚓、嚓、嚓地磨蹭著地面。
      褲帶也常常忘了系,吊吊地拖垂在襯衣下擺的外面。
      媽再不是那個不管什么時候都利利索索的媽了。
      可我還是想不到,或不愿意那么想,媽是不行了。我還以為,或我寧肯以為她
    不過是在懈怠自己。
      我說:“媽,您怎么這樣走路,好好走。”或者我內心深處已模模糊糊地感到,
    媽也到了人生的最后階段?不管我多么一廂情愿地認為媽能活到九十五。否則為什
    么一見媽那個樣子走路我就心里發緊?心里越是發緊,才越是輕描淡寫地對媽說:
    “媽,好好走。”
      她就抵賴、隱瞞、解釋著,說她腳痛;或是鞋不合適;或是剛睡起來、剛坐起
    來,腿腳還沒活動開……
      也許她心里早就明白,否則為什么老是找出各種理由來蒙混我,也蒙混她自己
    ——那可怕的結局不可避免地快要到來。
      那個時候她大概就知道,她其實已經不行了?墒撬豢蠈ξ艺f實話,她怕我
    受不了這個打擊——一直是互相攙扶才能掙扎過來的、只有我們兩個人組成的這個
    列隊,即將剩下我一個人了。
      所以她的抵賴、隱瞞、解釋里,總含著隱隱的歉疚。好像她不但不能再扶我一
    把,反倒把我一個人丟下,讓我獨自在這實在沒有多少樂趣,甚至苦不堪言的人生
    里繼續跋涉、掙扎,是對我的一種背棄。
      兩只眼睛,也總是老淚凄凄的。
      多少年來我們一直聽信眼科醫生的話,媽的視力不好,是因為長了白內障的緣
    故。而白內障一定要在它的翳子蒙上整個眼睛后才能手術。我們不懂,不懂也沒問
    個明白,為什么十幾年過去,媽的視力差不多等于零了,翳子還沒有蒙上她的眼睛?
      有兩次胡容來看她,恰好我不在家。她應聲開門之后竟看不清是胡容,問道:
    “你找誰呀?”
      胡容說:“姥姥,您怎么連我都認不出來了?”
      媽說:“哎呀,聽聲音才聽出來是你。”
      到一九九一年更是出現了重影。媽常說,有時能看見兩個我;有時半夜醒來,
    老看見屋子里有人,或有幾個小孩在亂跑。“剛開始我還挺害怕,后來就習慣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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